2022年9月28日 星期三

為什麼你該選擇器官捐贈?從為家人的角度出發

會點進這篇的你可能正因疾病走到生命的後段,希望能再留給家人多一些保障因而搜尋找到的,所以,這篇文章不會從道德層面去宣揚器官捐贈的意義,而會從十分入世、現實,或可稱世俗的角度來告訴你器官捐贈能讓你替家人多留下什麼。以我身為過來人的經驗。

許多人藉由購買壽險、生前契約來替家人多留些經濟保障、避免家人在悲傷之餘還要處理繁瑣後事,說真的,以我周遭的長輩來說,這比例頗高。換言之,許多人都希望在自己身故後仍能讓家人好過,台灣極低的器官捐贈率很可能是因為大部分人不曉得器官捐贈可以讓你替子女留下更多,無論是金錢、人力資源,或是心靈上的安慰。我父親也不知道,但他仍做了器捐決定,身為子女的我因為該決定而獲得很大的反餽。這也是支持我在一年半後完成這篇文章的理由:讓每個人都有機會為家人多留一點。

可捐贈器官、組織種類


我的父親於2021年四月底離世,他在二十年前就決定要器官捐贈,在他得知癌末時再次召集家人,重訴他的器捐決定,當時妹妹與我並不清楚器捐能帶來什麼,單純只想確保爸爸的心願能完成。由於癌細胞到處轉移,最終他能捐出的只有兩片角膜。他是台灣2021年整年的第52位角膜捐贈者,當時已過了那年的1/3,以時間類推,全國一整年捐贈角膜的應該不到200人。

當一個人走的時候,最捨不得的除了另一半,就是他的子女,至少我父親是如此。他一方面希望多留點什麼給我們,一方面又希望當他離去時我們不要在後事上太費心,希望我們能回憶但別太過悲傷。器捐前他與我們完全不曉得能獲得什麼,那也不是我父親器捐的初衷,沒想到的是,器官捐贈最終很大程度地完成了他上述期望。

下面六項是妹妹與我在父親器捐後獲得的:

1. 我父親最後兩週選擇在新北亞東醫院的安寧病房,期間還因胰臟發炎做了一次支架手術,支架自費選用金屬材質(因為更早一個半月就做過一次健保給付材質,很快就失效)。父親往生當天,我按單人安寧病房與手術粗估了金額準備提款批價,安寧病房人員告訴我亞東醫院對器捐者提供20萬的醫療費用減免,最後我所提款項幾乎沒有用到。 

2.我父親捐贈兩片角膜,後來分別分配到兩間醫院,兩間受贈醫院各給予五萬的喪葬補助,加上衛福部對器捐者提供的喪葬補助,總共三筆。



如果不是癌症,而是因為意外、心臟梗塞身故,能捐贈的器官更多,喪葬補助自然增加。以第一張圖片的13項器官組織為例,加上衛福部給器捐者的補助5萬,總共是70萬。金錢是很現實的東西,所以我把具體數字寫出來,器捐是一張你留給家人且自始至終無須繳費的壽險保單。

3.亞東醫院從器捐流程開始就配給我們一位院內社工師。從往生病床到器捐手術室再到往生室,社工師全程陪同。他幫我們家人、父親同袍、朋友們空出一間會議室,讓我們可以在裡面不受打擾地哭泣、休息、懷念。他幫我的跑完當天醫院所有的行政流程。他提供我之後喪葬的資訊,包含接大體至殯儀館與後續流程。這位社工師在父親往生後的幾週內持續提供關心慰問,幫忙追蹤器捐結果與喪葬補助。



他不只一次跟我講:「捐贈人,你的父親,是一位英雄。」聽聞當下,縱使悲傷但也帶著驕傲。

4.縣市政府,以新北市為例,為器捐者家屬提供免費冰櫃、火化,可參加聯合奠祭,甚至提供免費塔位。

你的子女不用跟殯葬業者角力鬥法,無須在悲傷之餘還為辦理後事傷神。雖然生前契約也有此功能,但契約中有的有陷阱、有的另藏自費,最重要的是生前契約是自己花錢買的,何不改為現金留給你的子女,讓政府提供器捐者家屬的喪葬減免替代生前契約花費?聯合奠祭是每年地方政府標予民間殯葬業者,由地方政府殯葬處指揮督導,布置、過程一樣莊嚴隆重,如有其他需求,可另付金額按家屬意願修改,保留彈性。

 

 

聯合奠祭完,我們將父親送往火葬場火化,最後按照他的遺願,透過公辦海葬將骨灰灑向大海,那片他身為海軍時最熟悉的地方。

5.根據2019年新修訂的「人體器官移植分配及管理辦法」,器捐者三等親內家人若不幸在日後需要器官移植,其排序順位加權往前(衛福部網站:器官捐贈分配的新辦法上路,大愛捐贈者的親屬等待移植的受贈排序可提前https://www.mohw.gov.tw/cp-3205-21587-1.html)。移植排位順序不是靠人脈或財力就可達成,以往順位是依據病情嚴重程度,所以,能提升順位是非常珍貴的機會。家人在未來需不需要器官移植事先難以預料,但當需要時,你曾經的器官捐贈紀錄是對家人最實際的保障。


 

6.我父親的兩片角膜都成功移植,雖然我不知道受贈者是誰,但因為器捐,我知道我父親的一部分仍然活著,每思及此,我心裡都覺得比原來好過一些。你的子女亦如是。

雖然,有些宗教或者傳統儒家會強調要留「完整大體」,否則會在陰間找不到路、看不見光等等,但你仔細想想,如果能拯救另一個等待器官的人,延續對方的生命、提高他的生活品質、讓一個人重見光明,當你完成了這麼偉大的事,你的神難道不會給你獎勵?難道你的神會因為你讓一個人重見光明反而懲罰你讓你在陰間迷路?從物理的觀點,所謂完整大體最後不是被土裡面的細菌分解,再不就成為灰燼,最終都將消滅於無形。除非你讓屍體做防腐處理、永久冰存,否則根本不存在「完整大體」,那麼,何不讓用不到的器官能再被利用,同時為你的家人留下更多保障、更多安慰?

2021年四月底,我父親離開。離開前兩個月我們幾乎朝夕相處,透過當時的談話,我知道除了想減輕疼痛外,他想的就是要如何替家人多留一點,要怎麼減輕家人的悲傷,要怎麼不讓後事成為負擔;非預期下,器捐在很大程度上替他達成願望。2022年八月,受父親的肺腺癌提醒(家族病史為致癌因素之一),我做了第一次的LDCT健檢,發現1.2mm肺結節,我在知道的當下、手術之前,想的正是我父親離開前想的事:究竟還能為家人多留下些什麼?或許點進這篇文章的你想的也是同一件事。那麼,為了你的家人,器官捐贈是一個很合理的選擇。



PS.欲自己的器捐決定被落實,你需要的絕不只是一張器官捐贈卡。你除了必須跟最親的家人溝通,還要在生前就告知你那些一年見不著幾次面的親戚,無論是近親長輩或遠親,基於各種理由他們常會在你往生後給你家人壓力,讓你的遺願無法被完成(例如你的伴侶想幫你完成,但他豈能不顧站在反對立場的你的父母,即他的岳父母?)。事先溝通才能讓你的配偶、子女幫你完成遺願時遭受的阻力降到最低,我前面括號的例子就是我父親在二十年前要幫我母親執行時所遇到的困境,最終他只能遺憾地選擇妥協。默默簽下器官捐贈卡的效果不會比跟家人談一場要好,這是我的親身經驗。


2022.11.20補充

亞東醫院在對器捐者家屬的感謝這塊做得很用心,這一年半來我收到多封來自亞東醫院的卡片,裡面內容有關懷、有安慰、有感謝,有時是類似團體治療的互助團體邀約,有時是追思,有時是餐會。距離太近的時候怕勾起太多情緒,所以不敢參加,直到十月時收到亞東一個植物園導覽與餐敘的邀約,兩個活動我都有興趣,所以就報名了。



嘴裏說著是來吃一頓好的,但心裡其實小心翼翼,深怕場面生澀僵硬或充滿低氣壓,不過,離開的時候感覺很暖。

播放著從豬年以來的活動影片,主持人可以馬上認出影片中的臉,並請在現場的他們揮揮手


亞東主持人們充滿著典型的社工熱情,即使第一次參與的家屬如我,他們都叫得出名字。更稀奇的是,台下一百個座位中竟然有1/3感覺是彼此認識一段時間的朋友。隨著活動進行我才知道亞東的器捐家屬活動從豬年(四年前)開始舉辦,多位阿姨、伯伯非常投入其中,甚至圖中的藍曬都是他們自己撿植物親手製作,他們能彼此開玩笑、話家常,我從沒想到一場器捐家屬的活動能這樣充滿老朋友相聚的氣氛。

中間即為其他家屬親手製作的藍曬卡片,透過技法將植物美麗的模樣包存下來象徵器捐讓家人的一部份繼續存活

無論我的父親或我之前絕不會想到器捐能讓在世的家人獲得一份同為器捐家屬的安慰與支持。器捐有機會讓其他人替你撫平家人的悲傷。

2024.1.17補充

器官捐贈的徽章設計得很有意思,兩個人連成一顆心,裡面則是一個人把心臟傳給另一個人。



器捐協會會刊提供了去年簽署器捐卡的相關表格與數據。簽署器捐卡最多的縣市是六都並不讓人意外,因為六都的人口數比較多。然而,一旦跟該縣市人口權重後,就出現了讓人意外的變化。簽署器捐卡人佔縣市人口比例的前六名中只有六都的四個縣市,不屬於六都的新竹市衝上第一,另一個進入榜內的是基隆。




去年女性簽下器捐卡的人數是男性的三倍,差異十分懸殊,令人訝異。

由於配戴的名牌上寫著與會者與捐贈者的名字,看著與會者的年紀、陪伴者與各自姓名,會不禁猜測他們與捐贈者的關係。看到與捐贈者同姓但年紀大的夫婦前來,會替他們感到遺憾,因為很可能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看到同桌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女性帶著兩個小孩,小孩與捐贈者同姓,心裡再嘆一口氣。

一個趣味活動,同桌那位女性中獎上台。接過麥克風時,她只說了:「今天恰好是他的生日……」就再沒有另一個完整句子。驗證了我前面的猜測,而我的情緒那刻起,直到離開會場都再沒平復過。

一位年約70的女受贈者上台,說她每天都感謝捐贈者與他們的家屬,說那顆心臟是她的第三個兒子。15年來,每天她出門時都會跟心臟講:「我們要一起出門囉,要一起好好的喔。」她緩緩而深深地跟在場所有人鞠躬時,我第二次掉下眼淚。

一位年紀更長的女士跟一位兒子一起出席,她的另一位兒子(弟弟)因為心肌梗塞離開,她替這位兒子拿主意,決定器官捐贈。幾年後,現在出席的兒子(哥哥)需要腎臟移植,因為三等親曾經器捐的關係,他等待器官的排序大幅往前,3個月內便進行器官移植手術。一般的等待時間是15年。

透過麥克風傳來著一個個哀傷但美麗的故事。有父母將滑跤導致腦死的女兒遺愛人間,還叮嚀大家雨天走路要小心。在公司前後座位一起工作的父子,當父親發生車禍時,兒子剛走過車禍現場,兒子決定將腦死的父親器捐。一位癌末父親跟陪伴在床的女兒表示他希望自己能捐贈大體,他會從天上回來看那些醫學院的學生如何研究他。有母親在病床上婉拒兒子送的新手機,說自己就要走了,東西要省著用,不要浪費,器官也是,不要浪費。

當工作人員與我雙目相接,輕聲喊了我名字,便要把麥克風遞給我,我搖頭將麥克風推回,啞著嗓子小聲說:「我沒辦法講出話。」工作人員點點頭,表示她能理解。

就像同樣跌傷,有的人傷口復原得快,有的人傷口好得很慢,有人甚至因癒合不佳而留下永遠疤痕。心裡的傷亦如是,而我屬於療傷期長的那類。

我心裡其實有很想說的話,但年過40的男子在眾人面前泣不成聲太難看,所以即使過了三年,我仍不敢接過麥克風。希望明年我有辦法在會場把下面的話唸完。

「捐贈人王台寶是我爸爸,他很早就做了器捐的決定,我做的只是讓他的心意能被履行。我做的比在場的大家要少,因為決定不是我下的,但我因為爸爸的器捐而獲得了很多,無論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我沒有想到爸爸的器捐決定原來是他留給我的另一份照顧,即使在他人走以後都持續看顧著我。就像今天的聚會,彷彿他在跟我說:『爸爸沒有辦法跟你吃飯,但爸爸替你介紹一群好人、好朋友,你跟他們一起吃一頓好的吧!』

謝謝亞東醫院,謝謝在場的大家,謝謝爸爸生前與生後的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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